晓日长安近,秋风蜀道难。
长安。
杨柳依依,碧波潋滟,仿佛是镶嵌了宝石的霓裳羽衣。
春风间,舞落了一地的缤纷。
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人们衣着光鲜,脸上铺满笑容,整个城内都洋溢着春日和煦的味道。
城内西南隅。
一条幽长的小巷,青石铺成的长路尽头,便是太常管辖治下的太医署官邸。
青砖灰瓦,古树参天。
丝丝缕缕地飘出一股它独有的草药气息,淡淡轻烟,仿佛是环绕上了一层幽雅而肃穆的薄纱。
与城中相反。
这里没有喧嚣、没有世俗,一切都是那么静谧。
署邸内。
医典阁。
一排排的古木书架直达壁顶。明亮的阳光轻轻斜照,书架上将近一半的竹简像褪色般变得有些黯淡,而另一半则是沉浸在了阳光里,灿烂的余辉缓缓流动。
阳光从镂空的窗棂中投射进来,安静而疏淡地笼罩着一个漠然的身影。那个身影,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被镶嵌了一圈淡淡的光晕,很轻但却很华美。
他站在古朴的书架前,手中展着竹简。
风,吹过他额前的发。
迎着阳光,耀出了一张冷然俊逸的脸,白皙胜雪,肤似冷凝。他凝神地看着竹简,眼眸深处的光彩就像天山的雪水般冰宁,微挑的双眉则更是优美似雪虹。
风轻轻地吹着,仿佛是打扰了他的宁静,淡雅的眉宇微微蹙起,却有着与年龄不称的沉稳感。无论窗外的阳光如何明媚,室内的光晕如何华美,却都无法遮掩他自体内所幽散出来的冷寂气质。
身后仿佛传来了爽朗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看向来人,冰宁的眼眸泛起了淡淡的光芒。
“啊,受不了了!什么鬼差事!”
来人完全不顾眼前的人,气恼地坐在了门旁的憩榻上,滔滔不绝地抱怨开了:
“子遥,这差事我是没法儿干了!怪不得少府那面推给了太常,简直太可恶了,什么好事都归了少府他们,我不干了!”
冰宁的眼眸闪了闪:
“你这话我已听了多遍,也没见你不干啊。”
刹那,对方的脸比阴云还沉!
不提还好,一提更气!当初明明十分立场坚定地表示过了,他再也不干了,可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说什么如果在这次举朝瞩目的医士争选中有突出表现就有可能转职到少府。虽说这少府和太常都同属九卿,但是在少府管辖下的御医署则明显要优于太常治下的太医署,明明在隶属关系上是同级,可就由于是一个在宫外,一个在宫内就明显差别礼遇了。
但是。
如果要跟他现下的差事比起来,他宁肯不去少府!现在想想,当初多半也是这个人在利用他的“上进心”吧!
“易子遥,我告诉你,今日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去了!我管它什么少府、太常,凭什么少府他们悠闲地过日子,而我们却要拼命执行朝廷的命令!”
丝冠束发,紫衣儒袍,明亮清爽的容貌与他此时的愤懑不平形成了异样不搭的格调。敛起手中的竹简,放回架上。易子遥不为所动地走到木窗边的书案前,闲淡地舒扬了下微垂的袖袂,斟上杯清茶递给他:
“少府管辖的御医署是要负责宫廷内所有贵戚之医疾的,怎么可能负责这件事。”
“可我们太医署还要负责百官的医疾呢!”为什么就要矮一等,不服气!
易子遥看着他:
“百官和今上谁重要?!”
“那当然是……”
答案昭然若揭,只好以喝茶来掩饰不满。
“明白了,那就快去吧。我可没有空闲听你发牢骚。”
子遥转过身,走回窗前,身上的银色长袍轻轻从他眼前闪过。
他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没有同情心的人。
什么嘛,竟然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天知道他干的是什么?!是养蛇啊!他,冯静笙,一个堂堂太医署的典领方药官竟然去养蛇,而且还是毒蛇!这像话吗?!
“不去!”
他一扭头,气得仰躺在榻上,爱谁去谁去!
易子遥敛眸,平静地看他一眼:
“如果你这次真的不去,我也不会勉强你。但是,太医令责惩下来,你当自圆其说。”
“自圆其说就自圆其说。你是翻翻医案就了事了,可我是再拿着身家性命做差事呢。”
静笙越说越气,真是的,明明就比自己要晚进太医署,却硬是比他晋升得快。于是,他不由得迁怒起来:
“为什么这次争选要这么麻烦,上岁也没这样过啊?!”
现下太医署几乎是全体总动员,就连平日里最为闲暇的草本待诏都忙得不可开交,虽说这次是规模最为恢弘的一次,但是也没有必要恢弘到养蛇的地步吧。
“这养蛇也太过分了,就算是想争选到医术精湛之士,考其理法、脉学和针灸术就可以了,完全没有用蛇的必要。”静笙咬牙切齿地喊着。
“这并不是医署所决定的,你要是有何不满就对皇上说去。”
易子遥眉宇微蹙,面孔稍稍黯淡,已经有些微微地不耐了。眼下,光是整理医案和准备选拔的测题就够忙了,竟还这样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抱怨。
“可蛇毒并不是一般解法,弄不好还有性命之虞。皇上他就……”
静笙又忍不住问道,而这一点也正是他最为担心的。
子遥扫他一眼:
“谁说是要解毒了?”
“呃?”他怔愣住,“不是为了考其解毒手法,才用蛇的吗?”
易子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雅的眉宇更深地蹙了蹙,然后,他回答说:
“医者,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仁者之心,因为他们从事的是‘性命相托’的生计,所以绝不可有半点私心。如果在面临‘尔生吾亡’的境地时,能毅然选择一个医者的操守,那么他才配得起这个‘医’字。”
不可否认,静笙被震撼到了!但是,他好像是突然间觉悟了什么,“噌”地从榻上直起身,之后又像在强忍耐着什么似的,闷声问道:
“如此说来,这蛇只是一个‘饵’,为的就是考验一下医者之心,而它只不过就是在会场上露个面而已,骗过大家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易子遥给了他一个“你可算顿悟了”的神情,说道:
“正是。”
正是——?!
静笙俊秀的额头爆出青筋!
子遥又看他一眼:“所以,你的职责很重要。”
很重要——?!
重要到只露一面?!重要到只起个屏风作用?!拿他当白痴吗?!
静笙已经被气得手脚打颤。他敢肯定,如果此时皇上就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会将他大卸八块!
“但是,此举一定会选拔到真正的医学之士吧。”
风吹过窗外的树梢,传来了沙沙的轻响,也把子遥的这句话传到了静笙的耳内。淡淡的口吻中那飘渺的起伏,却意外地让静笙冷静了下来!
后知后觉的他固然很可悲,但是,凡是有益和对的东西他向来也是坦诚不讳的。暗悉到子遥话中的意味,他明白,子遥最看重的并不是医术的高深,而医德的承重。因为再高深的医术如果没有医德的指向,恐怕医术也会变成巫术吧,更甚者是毒术!
这一点,他懂的!
抬头看向子遥望着的窗外。
蔚蓝的天空,白云悠悠浮动。窗前的一棵春杨荡着翡翠般的嫩绿,阳光洒下,明亮得像一片片银箔。
银箔的光芒影射到窗前人的身上,和着银色衣袍就好像是要飘摇到红日与游云之间,微薄的唇角轻勾出的那抹云淡风清的笑意竟比碧空中的白云还要闲雅。
望向明媚中那淡雅的侧脸。
静笙突然觉得,如果是和这个人,或许真会有达到理想医学境界的那一天吧,真希望会有那么一天,他和他,还有更多的人,不再为了利益而医,不再为了名誉而医,只为了一颗心,一颗仁者之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那样的话也就不会发生文帝二年的那件事了,所有的人也就都会幸福了吧。
不知为何,静笙总是觉得子遥的身上有很多秘密,而且还很排斥提及过曩,特别是他离开太和村的事情。
尤记得子遥出现在长安的那一天,他是多么地震骇!
之前,朝廷曾多次派人去太和村求贤,子遥都婉言拒绝了。其实,他知道那是因为什么,毕竟人与人之间向往的事物是不一样的,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不能和子遥同朝为官,但是他也没有强求,相反,他还很佩服子遥的洒脱。
可是,事情偏偏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大逆转!
他们的师傅禹叔过世了。丧礼那天,他赶了去,当时就感到子遥的情绪有些不对,不过他以为许是师傅去世的缘故,便没去细想。但后来,让他讶异的事情发生了,子遥居然一反常态,毅然决然地来到了京城。当他问到发生了何事时,子遥却只字不提。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几乎就再也没有见到子遥真正开怀的笑过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
但是,他却知道这一定是和那个人有关!
“你怎么还不去?”
易子遥回过身,却看到静笙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杨树出神,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一动不动的,不由地出声催他。
“子遥……”
静笙深深地凝视他,“……今年的争选名册里不仅有婧儿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
易子遥站在窗前。
徐徐的微风吹起了一缕发丝,轻轻地扬起又淡淡地落下。
“我知道。”
他平静地回答。早在上岁时,她就已经得到地方治县官员的举荐,而今下能参加争选亦是情理之中。
“可是,她们还并未去县府复录。”静笙心急地补充道。如果不去复录,就算是有其名额也会被视为自动放弃,而且复录的截止期限就只剩三天了,如果再不去,就将无法参加一月之后在京城长安的争选了。
“怎么,你是怕见不到婧儿吗?”
易子遥微微一笑,冰宁的眼底闪着轻柔的波光。
“子遥——”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静笙狠狠地瞪他一眼,现在他可是十分希望她们能参加这次争选,不是为了名誉,而是因为在这次的名册中还有一个让他最为在意的人!
“你知不知道,在这次争选中还有王清夜的名字!”
自从上次东宫太皇太后身体有恙,经御医署的诊治不见起色后,皇上便调拨了太医署的部分医官同去会诊。子遥是出色的,这一点他一直是知道的,但是太出色之人,便必会遭人之嫉恨。太皇太后在子遥的医方调理下果见好转,这自然就让御医署颜面无存,原本御医署方面就对子遥多加注意了,而也正是因了这一点子遥才至今还在太常任职。再之,那王清夜又正是御医署王医令之子,且也曾在一次素问中败过子遥,新仇加旧恨,这下不更糟了吗?
易子遥看着他,微微地挑了挑唇角:
“我也知道啊。”
静笙不解地看着他。
知道?!知道还这样不温不火的,现下医署方面无不以王医令马首是瞻,他们本就已属异类,就通过这次让他去伺候“毒蛇”,就可见一斑。如若婧儿她们还放弃争选的话,岂不是全把名额让给了旁人。
忽然觉得子遥的淡漠态度有些怪异,静笙仔细地打量他:
“你为何这么不在意?”
“嗯?”
“你不希望她们来吗?还是说,她们迟迟不去复录是和你有关?”如果是这样还说得通,婧儿不是那种临阵退缩之人,应该是被另一人绊住了,那么这就和眼前的这个人有关了吧。
易子遥怔了怔,然后淡薄的唇边突地就绽放了一抹比阳光折射下的冰花还要耀眼的笑容,他看着静笙,说道:“我有绑住她们的脚吗?”
他笑着,仿佛很灿烂但不知为何却让静笙感觉不到笑意。他盯着子遥:
“可是她们确系没有去复录啊。”
窗外吹来轻风,一枚嫩绿的新叶悠悠地飘落在窗楹边,易子遥看着它,声音轻轻地说道:“你不相信婧儿吗?!”
“什么?!”
静笙不解地瞪大眼睛。这跟相不相信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