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柯伐柯,其则不远。
三日后。
未央宫金马门石渠署。
署内很安静,只有四、五张书案摆在那里。由于一些文人经常跪坐在这里著书立说,所以朱色的地板已经有些磨旧。朝晨的阳光很通透,古朴的木窗半敞着,春风和煦。
易子遥站在窗楹边。
署外渐渐传来哄乱的嘈杂声,不少官员在金马门前进进出出,他的表情有些黯淡,微风轻轻吹进来,拂起了他垂着的袖摆。旋久,他的视线慢慢地从窗外又回到了书案上的那卷竹简。
医士争选。
今岁的廷测终于要开始了,且命题就在那片竹简之上。由于皇上的任命,廷测需要由他亲自主持,这次的所有命题也是在经他翻查了多方医案后才选定下的,后而又经过了诸多医官共同商讨,医术性和严谨性都很强,应该说,这是一份很符合医者的测题。
易子遥看着那卷竹简,冰宁的眼底不自觉地有些飘忽起来。那晚的杉树之下,至少使他明白了失忆后的她已经没有了作为医者那关键的“至要”——仁心。不管这其中到底是何原由,她都已经不适合行医了。但是那夜,就在他以为她会静默孤寂地走进正屋之时,她却突然回身问了他一句话——
“……你应该是很不希望我再次出现在你的生活中吧?”
她没有等着他的回答,就仿佛她已经独自做了结论,也仿佛那根本就不是一句问话……
这三日,由于争选的临近,他一直住在了太医署,听静笙说,她几乎是日日都要出去很久,婧儿想要同去,她却硬是让婧儿留在了府中认真地准备待考。她去了哪里,没人知晓;她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也没人知晓。
难道……
竟真的让他言重,她只是为了落选而来?!易子遥冰冷地笑笑,神情又突然变得有些自嘲。他在干什么,难道此时还在为她担心吗?该说的,他不是早就说过了,那么他就已经仁至义尽了。更何况,他不是也的确不希望再与她有任何交集吗?!
漠然地将半敞的木窗掩上,他走回了书案前,展开竹简,开始做廷测前最后的校检。少顷,静笙从外面走了进来,本来是想要禀告一下金马门外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且那些“重要”的蛇们也平安地从太医署运了来,而作为这次廷测之所的北阙外也被打理得井然有序了。但是,当他看到易子遥那如此萧然冷寂的背影时,他没有再走上前去,心念着反正一切也都很顺利,就又悄悄地退了出来。
辰时三刻。
寂静的石渠署内,易子遥直起了身,沉默地收叠起竹简,然后神色清冷地走了出去。署院内的大门开敞着,但却已经没有任何人在院内走动了,他微微上前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目光缓缓地望向了署院外。
万木吐翠的直城门大街。
宫墙高筑的金马门旁民众熙熙攘攘。
晨光绚丽。
清风徐来。
太医署与御医署的部分医官们站在宫门旁,正在一一核对前来参加争选的各路医学之士。
人头攒动。
人声鼎沸。
医者们兴奋地聚集在一起,有的相互之间还纷纷地抱拳问好,就如同过节一样,甚至还有一些朝中官员也混在了其中,和某些医者寒暄问好。许多要进宫的马车见此状况,也不得不纷纷掉转方向去改走其它宫门……
易子遥远远地立于喧嚷之外,阳光依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丝暖意,医者们还在缓缓地向宫门前涌动着,他漠然地望着他们,目光不加停留地在这些人中扫过。
最终——
他看到了她。
握着竹简的手指不经意地微微颤动了一下,春风拂过了他的眉宇,易子遥的眼眸中出现了一种深沉的颜色。
高远的天空只有一丝淡淡的白云飘浮。
空气中充满了烟雨的味道。
她静静地站在人群之后,身上的淡色曲裾如同天上的云絮般环绕着她,衬着街路两旁绿色的浓荫,就像是碧波荡漾中的白莲,皎洁素雅,光彩照人。婧儿在她的身侧时不时地说着什么,她偶尔会微微一笑,偶尔又会默默出神。
川流的人群中。
不知是何人忽然在这时轻喊了一声,“有女子……”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一瞬间,几乎是所有的医者都朝着她和婧儿的方向望了过去。
她的神情依然平静,面对着所有医者的惊诧、不屑、嘲讽、置疑,她竟没有一丝波动,沉静得就仿佛是朝晨的薄雾,朦朦胧胧,飘忽不定,但又令人捉摸不透。
婧儿亦吃惊地望着她,眼中闪现出了太多的不解……
人群依然平稳而有序地向着宫门的方向涌动。
易子遥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他低下头,再次望向了自己手中的那卷竹简,一股异样的情绪开始在心底蔓延。既然她想要落选,那又何苦要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啊,面对众多医者的集体轻蔑,她视若无睹,甚至还隐约有股淡淡的凌傲,这完全是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啊。难道是原先的他想错了吗?
她不想落选?!
可是……
忽然,那晚杉树之下她对他讲的那最后一句话又再一次地回闪在了易子遥的脑海里……
仿佛被闪电击中!
易子遥猛地一震,背脊刹那间僵硬了,全身的血液仿佛也在刹那间停止了流动!
世界在那一刻,在他的眼前静止了……
金马门旁。
阳光明亮地射出了万道金光。
静笙远远地看到子遥怔怔地站在石渠署内半晌都没有动一下,他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后,就向着署内走去了。可是,他才刚走到门口,身子都还没有站稳,子遥就突然一个箭步地冲了过来!
他惊诧地看着他:
“子遥你……”
“静笙,我现在有急事!这个……”
易子遥匆忙地打断了他,然后看了看手中的竹简,还是塞到了静笙的手中,“……这个你帮我拿好!”
静笙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喊道:“还有半个时辰廷测就要开始了,你有何急事非要急着现在办啊?”
“总之,你帮我拿好就是了!”
易子遥一边说,一边招来了刚好路过的小吏要他备马,然后,他又想了想,沉声对静笙说道:
“如果我万一没有在廷测之前赶回来,你就替我好了!”
什么——?!
静笙惊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想要伸手拉住那个马上就要消失的身影!
但是,他还是错过了!
“喂——!你这是急着去哪啊——?”
静笙惊慌地转过身,大声地喊道。
风,从署门外吹了进来……
易子遥头也没回地冷冷丢下了两个字:
“进宫!”